分離,是為了更美的相聚

在八零年代的台灣,有一句大家耳熟能詳的廣告詞:「幻滅,是成長的開始」。

年輕的時候還不是那麼清楚,為什麼長大的過程必須經歷幻滅?哪些東西會幻滅?幻滅了之後又該怎麼辦?

後來發現,幾乎這世上所有的事都會幻滅,或說,都可以幻滅。而我們之所以能夠透過幻滅來成長,是因為我們用意識選擇了不停留在幻滅那個可怕的時刻,是因為我們有勇氣從那個廢墟當中邁步出來,面對新的視野,從零開始。

但是,幻滅只是成長的「開始」,並不是成長的本身,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細節。因為成長是一個過程,不是一個事件。單單面對幻滅,並不會讓我們成長,它只是提供我們一個機會及一個場景。要能夠在新的原點上建構出一條新的道路,不該是痛恨地屏棄過去,掉頭離去,而是奠基於幻滅事件所留下的材料,重新賦予意義。在這過程中,也是讓我們有機會對於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重新認識及定義。

「個人」這個字的英文,individual,源自於indivisible,原意是「不可分割的」。它代表的是人所能劃分界線的最小單位,也像是哲學家萊布尼茲所謂的「單子」(monad)。每一個單子都是獨立的,完整的,但是在眾多的單子之間,卻是有一個隱形的網路,互相作用。人生的前半段,我們對自我的認知是那麼地薄弱、有限,我們所認識的自己,往往是建構於他人之上,包括別人是如何看我們、衡量我們;包括我們把自己的理想、情緒等投射在他人身上,或是不自覺地產生各式各樣的心理情結。因為真正的孤島是不存在的,我們無法不與身邊的人有一定程度的心理連結。畢竟,人類是社群的動物,完全與他人隔絕的人在心理上都無法真正地健全。

但是,要認識到自己是一個完整的單子,然後進而融入眾多單子的網路,並不是一件那麼簡單的事。

小時候,我們好不容易從幼兒期所建立的第一個自我認知,明白到自己與他人是不同的個體。原來「我」是單獨存在的,「我」可以有不同的意見,選擇不同的行為,展現自己的獨特,這是「個人化」(individualization)的階段,旨在強調「個人」的獨特性,以及自己與他人之間的界線。

到了青少年時期,我們開始進入一個「個人化」與「社會化」彼此拉扯、衝突的階段。社會化的力量開始增強,以預備我們能夠進入社會,滿足合宜的社會規範或同儕文化。因此我這個「個人」與「他人」之間的差異,在某些面向會需要被縮小,於是我會不自覺地壓抑自己與他人之間格格不入的一些想法或行為。社會化是一種同化作用 (assimilation),讓自我意識的主權放下或作部分犧牲,以融入一個整體當中。從更深層的角度來解釋,榮格更強調的是一種埋入潛意識的同化過程,也就是把外在的東西不自覺地收納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個人化與社會化,這兩者哪一個重要?都重要,因為完整的人其個體性及社會性都是缺一不可的。可是,這兩者又看似互相排斥。在不知如何平衡這兩者的情況底下,幻滅於焉出現。幻滅使我們對一些原本看似理所當然的人生原則產生懷疑。從出社會之後接下來的幾十年,因為這種的拉扯及不平衡,造成的幻滅越來越多,關於人生及自我的問號也越來越多。可以說,個人化及社會化之間的拉鋸戰,從青少年開始,就會跟隨著我們一輩子。

榮格心理學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是有別於「個人化」(individualization)的一個名稱,它需要兩種力量共同交互作用,是一種連續且反覆的運動。它並不是單純的個人化(individualization),更不是社會化或同化作用,而是兩者並施。我用跳舞來作比喻:這裡有兩個舞者, 一個是想出頭的自我意識,另一個是想達到同化的潛意識。我們無須褒貶其中任何一方,而是讓他們一起跳一隻雙人舞。讓他倆在交手過程中慢慢彼此協調,從原本的互相拉扯,甚至笨拙跌倒的動作,進展到進退有致、節奏相合的美妙境界。

這兩位舞者,一個努力要凸顯自我意識,另一個則努力把自我意識壓下去,將之混入化合物當中。前者需要做很多的分析及抽離;後者需要做的則是協調及融合的動作 。在我們個人的成長過程中,會不斷地經歷到這兩種不同的需要。榮格心理學所謂的個體化 (individuation),其精髓就在於這兩者之間不斷的分離,又相聚。分離是必要的,是可以被容許的,因為追尋過一段時間之後的自我,其實能夠更自在地融入異己之中。相聚也是必要的,因為它提供了一個統合的機會,把出走途中所撿到的寶石,轉化成內在的珍藏 。休息一段時間之後,還會有下一次的任務,下一次的出走,下一次的分離,為的是找到更多的寶物,造就更美的相聚,以達成一個無違和感的合體。

這就是榮格所謂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它是一個不斷分離,又重聚的過程。

沒錯,成長一定需要經過幻滅,直到有一天我們可以「從心所欲,不踰矩」為止。要能夠隨時按照己意,忠於自我地行事,卻又不會侵犯他人的界線,逾越社會的規範,能夠同時滿足自身及群體,這其實是很難的一件事。原來孔子早在幾千年前就已把榮格的個體化的終極目標用這七個字簡潔地說出來了。聖賢如孔子,也是到了七十歲之後才能達到這個境界。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這其實是一輩子的功課,是我們每一個「個人」所必須踏上的英雄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