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在中學時曾經去參加過一個辯論夏令營。當他在跟我分享某個辯論的主題及過程時,我意識到他跟其他的孩子一樣,可能對於辯論這件事抱著一種令我擔憂的觀念。
於是我告訴他:
「我覺得學習辯論技巧,對你來說最重要的好處是訓練你的思考邏輯,穩固你的辯證能力。它的目的是讓你有更好的能力去釐清及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把問題想清楚,增加你做判斷時的自信心,絕對不是為了使用這個工具來駁倒別人,甚至成為一個狡辯的高手。」
這是我個人的態度 —- 面對時事議題,政治議題,敏感議題,複雜議題,等等,大多時候,我都選擇不參與討論或爭辯。並不是因為那些話題不重要,或者我不關心,或者我是個騎牆派,而是因為,第一,當我自己在思考時,總是很習慣地會在兩種(或多種)不同的角度之間來回切換,嘗試要去理解另一方的思維。當我越是深入去瞭解或同理不同立場的出發點之後,就越覺得我無法用很單純的一個角度來回應或選邊站。
第二,基於對人類心理及大腦偏誤的認識,我知道在爭辯的過程中,每個人都深受自己過去的個人經驗、社會文化、以及當時的情緒,甚至面子,等等包袱所影響,很少有人能真正做到客觀。事實上,完全客觀的邏輯分析只有無情無義的人工智能(AI)才做得到。大部份人所謂理性的陳述,充其量只是在「尋找合理化的解釋」(參閱「我理性,但我不合邏輯」)。其中常常夾帶了各式各樣有意識的、無意識的動機在裡面。我無法相信別人是客觀的,同樣的,我也不敢相信自己是客觀的。
在面對一件模糊或者難以簡單判斷是非好壞的情況時,我們的大腦會不自覺地去尋找我們潛意識所偏好的訊息,加以放大,然後很自然地說服自己,這就是答案──即使同樣的訊息可以被不同的人解讀出完全不同的結論。心理學家們之為「動機化的論證」(motivated reasoning)。這些論證大多時候都無所謂對錯的,端看你自己要相信哪一個。
在看一張由一些模稜兩可的線條所組成的圖片之前,受試者事前被告知,如果待會他們看到的是一種農場動物,他就會被分配到飲料A,若是看到的是海裡動物,他們就會分派到飲料B。曖昧的圖片只在受試者眼前閃過一秒鐘,結果喜歡飲料A 的人看到馬,喜歡飲料B的人看到海狗,這兩種的比例都高達70%左右(而控制組則是接近隨機比例,50%)。
1982 年在黎巴嫩的貝魯特發生了一場令人震驚的大屠殺。在美國的電視新聞上看到同樣的畫面及報導之後,親猶太裔的觀眾及親阿拉伯裔的觀眾,雖然立場各自不同,卻異口同聲抗議電視台的報導不公正,對他們所支持的那一觀點有偏見。
當我們聽到那些和我們政治立場不同的人的說法時,我們總是很自然地覺得對方若不是搞不清楚狀況,就是故意扭曲信息。其實很多時候兩者都不是,他們是真的看到了我們沒有看到的部份,就像盲人摸象一樣。因為無意識的「動機化的論證」,讓每一方都可以找到符合各自想要得到的結論的有用信息,而藉此懷疑或打擊對方。
因為動機化論證是潛意識的,所以人們會理直氣壯地宣稱自己是完全中立的,沒有偏見,不受外界因素影響,自己的結論來自非常清晰的思考。但許多的心理學實驗已經告訴我們,我們的潛意識是多麼狡猾地溜進我們所謂有意識的想法及行為中,主宰著我們的理性運作。
要選哪一邊站,這本無可置喙。但若一眛堅持自己的論證而不願意聆聽別人的觀點,固執相信自己是理性的,而別人都非理性,這才真的是大錯特錯。
於是我體會到「爭辯無用」。爭辯並不能幫助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達成結論,解決問題。我會運用這樣的辯證思考來挑戰自己尋找真理,但作為一個和別人對話的工具,我覺得它既危險,且注定成效不彰。